第13章 盜夢者（2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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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人還沒有回答。
半空中，突然又傳來了須覓的聲音，“非決，韓霽，這個小姑娘就交給你們了。我走了！”
聽到這個聲音，年輕女孩楞了一下，隨即立刻激動地問：“這是那個人的聲音，對不對？他在哪？他去了哪裏？”
“你是誰？”非決推了推眼鏡，用公式化的口吻問。
年輕女孩急忙道：“我是管笙，剛才那個人說會幫我的。”
“你有什麽問題？”
“什麽問題？”管笙楞楞地看著非決。
“那個人，他把你交給我了。我是個夢境分析師，或許我可以幫助你。”非決平靜道。
“哦……”管笙的語調拖得格外長，情緒顯然也處於一種高度緊張和不安的狀態中。
“我想，你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。”
“睡一覺？”
非決道：“對，睡一覺，醒來後，我會告訴你造成你困擾的根源是什麽。”
“你知道我的困擾？”管笙眨著眼睛問：“你怎麽知道？”
“因為，你的夢會告訴我。”
管笙沈沈睡去。
韓霽卻發現，非決似乎根本沒打算分析管笙的夢境。
察覺到韓霽的目光，非決問：“你很疑惑嗎？”
“你不準備幫她？”韓霽索性直接將疑問說了出來。
非決一邊翻看著文件夾，一邊道：“須覓知道，我只會分析夢境，沒有葉羅的入夢能力，所以，你認為，他把管笙留在這裏的用意到底是什麽？”
“是什麽？”
非決似乎沒料到韓霽會問這個問題。因為他認為，韓霽肯定會明白他的話外之意。或許，這個肯定應該有個前提。非決想，今天的韓霽，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，似乎都不太正常。
“如今，因為‘儲夢圖書館’關閉了，所以，江蘺和須覓不得不分擔一些原來屬於葉羅的工作。但是，這兩個人自來不會理會這些。所以，他們兩人總是互相推諉。至於那些根本不需他們出手的人，他們就會把那人引到我這裏。”非決擡頭看向韓霽，卻發現韓霽一直看著地面，似乎根本沒聽他說話。
韓霽一言不發地站起，慢慢走向門口，他站在門前，背對著非決道：“我知道了。謝謝你，非決。我走了。”
小樓內只剩關門聲回響。
非決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看著那個離開的背影，嘴角慢慢勾出一抹冷笑。
……
“你騙了我，韓霽！”
葉羅無聲地盯著韓霽，手雖然伸到了半空，然而還是收了回去。
“我……”韓霽發現自己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。他知道，有時候，這種無聲而沈默的凝視比大聲的嘶吼更有力量。
“怎麽？無話可說？”葉羅冷冷地道：“還是後悔今天走進這裏？”
“我沒有後悔。”韓霽的聲音很低很低。
他怎麽會後悔走進“儲夢圖書館”？這裏有他孜孜以求的唯一希望，還有她。
韓霽猶豫片刻，道：“我只是——我只是覺得，有些事情或許應該提前告訴你。”
“不必了！”葉羅厲聲打斷韓霽，“這是最後一次，我最後一次讓你踏進這裏。”
“葉羅，你真的不想聽聽我的解釋嗎？”
“你走吧！”葉羅揮手打開大門。“哐當”一聲，門框撞上墻壁，更顯出室內如死一般的沈寂。
韓霽感覺自己的血在漸漸變涼，心也在漸漸發冷。更重要的是，他發現，此刻的自己竟再也無法說出一句解釋的話。
這一刻。
葉羅在等著韓霽盡快離開，以關上“儲夢圖書館”的大門。
而韓霽在等著葉羅可能的回頭，以換取他解釋的機會。
這一刻，實在太慢，慢得讓人覺得煎熬。
終於，韓霽轉過身，邁開了腳，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“儲夢圖書館”。
接著，“儲夢圖書館”永遠向他關閉了大門。
但是，韓霽沒有立即離開，他站在門前的走廊上，聽著裏面傳出的對話。
“姐姐，欺騙真的不可原諒嗎？”
這樣的話，只能是無明在問葉羅。
“不可原諒。”葉羅的語音裏沒有絲毫的遲疑，也不帶任何的妥協，“絕對不可原諒。無論你願不願意割舍，也無論他有怎樣的苦衷。因為，每個人其實都不會希望自己是被騙的那個人，也不會希望自己的人生由別人來決定。”
無明想了想，然後點點頭。
“如果以後我因為某件事騙了姐姐，姐姐，你會原諒我嗎？”
這仍然是無明的問話。而且這個問題的答案，韓霽同樣也很想知道。
“不會。”葉羅的聲音同剛才沒有區別，只有非常簡單的兩個字，她確切地告訴了無明，“不會。”
葉羅想，她不會原諒無明，但是，她也不會拋棄她。無明會不會懂她的意思？
“那麽，姐姐，你有欺騙過無明嗎？”
無明的聲音清清淡淡，卻讓葉羅心中霎時一滯。
這次，葉羅回答相隔的時間似乎有點久。幾乎過了三五分鐘的時間，葉羅才道：“沒有。”
仍是無比簡潔的兩個字，仍是幾乎不由人不相信。
站在門外的韓霽，卻覺得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沈重的嘆息。那嘆息聲無比縹緲，仿佛讓人觸摸不到；然而卻又無比真實，仿佛就流淌在這一方空氣之中。
……
“爸爸，你去了哪裏？你到底去了哪裏？”
為什麽如此繁華、人口眾多的都市卻容不下一個你？
韓霽緊緊抱著懷中已無一點生氣的嬰兒，急匆匆地沖出了房間。
媽媽快回來了，不能讓她看到這個嬰兒，不能讓她看到他，一定不能！
我該送他去哪裏呢？
韓霽站在街道上，擡頭環望著四周的高樓大廈，一個一個的行人略帶詫異和古怪的神情從他身邊走過，但是，他們又怎麽會明白，他剛剛失去了什麽，他還將失去什麽？他們怎麽會明白？
爸爸，你能不能再睜開眼，就告訴我一句，我該帶你去哪裏？您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裏？好不好？
走過曾經一起去過的游樂園……
還有小時候爸爸媽媽經常帶他去玩的公園……
尋找到了他們一起刻在樹上的小字……
一步一步穿行過爸爸每天來往的街道……
少年時一起和爸爸爬過的山……
一起打過羽毛球的球場……
一起去過的天文館……
爸爸以前工作的地方……
爸爸最愛去的圖書館……
……
韓霽哽咽地跪倒在地，身體裏的所有一切仿佛在瞬間被全部抽空。他疼，他的心真的好疼。
手機鈴聲透過口袋傳到韓霽耳中，有點悶悶的，就像此刻灰暗的天色。
韓霽使勁抹了抹自己的臉，從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機。
“媽媽，我剛剛匆忙出來，忘記關門了，您回到家，是不是嚇到了？”韓霽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。
韓母點點頭，楞了幾秒，問：“你那麽匆忙，是不是有什麽事？”不知為何，韓母此時心中惶惶地跳著，她總覺得有事已經發生了。
“沒有，我真的只是忘了。”韓霽信誓旦旦的安撫著母親，眼中的淚不覺已經溢出眼眶。
“那，你房間裏的那個孩子呢？是你抱走了嗎？我看見你房間門開著，但是沒看到他。”韓母又問。
韓霽擦幹臉頰上的淚水，忍痛輕笑著道：“對，有人想收養他，我帶他去見見。”
“原來是這樣嗎？”韓母的話似在自問，卻又似在問韓霽。
韓霽聽完，發現自己的心更疼了，他道：“媽，是這樣，我現在正在和那對夫妻溝通，之後就會回去的。您放心。”
“好，好，好。”
“一會兒見，媽媽。”
說到最後一句，韓霽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，才能掩飾自己喉中的哽咽。
“一會兒見，小霽。”
韓霽一手抱著嬰兒，一手狠狠地甩到自己臉上，一掌又一掌，韓霽就那樣重重地打了自己三巴掌。
他想救父親，但他救不了父親；
他不想欺騙母親，但他必須瞞著母親；甚至，他甚至不能讓母親見父親最後一面。
他到底做了什麽？
他到底還能做什麽？
他真是個廢物！
他既救不了父親，最終——也救不了自己。
……
“小霽，你醒醒，快醒醒！”
昏沈意識似乎正在漸趨清醒，韓霽清晰地聽見有人正在叫他。
“小霽，醒醒！”
這是母親的聲音。
韓霽睜開眼，耀眼的秋日艷陽直穿過窗戶射進他眼中，他忙伸手擋了擋，然後側頭去看，果然，母親正坐在床沿，蹙眉看著他。
“做噩夢了？”
母親的目光總是那麽柔和溫暖，雖然這段時間以來，她似乎一直有心事。韓霽暫時拋開夢中那些事，他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可能察覺到他的夢，遂笑道：“沒有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韓母握了握韓霽的手，然後起身走了出去。
韓霽註意到了母親的欲言又止，他來不及多想，道：“媽，今天，我們去看看爸吧。”
韓母感覺自己的身子在瞬間變得僵硬，她匆匆打開門，快步走了出去，在出門那一刻，才道：“好。”
母子倆沿著山道一步步向上走去。
關於父親去世的消息，韓霽在上個月才剛剛告訴母校，不，如果加上中間的三個月，應該已經是四個月前了。母親沒有見到父親最後的遺容，也沒有見到父親下葬，她最後見到只有他為父親新立的墓碑。
韓霽將母親一個人留在了父親墓前。他想，母親應該想獨自陪著父親。
“韓先生？”
一句帶著幾分不確定的問話在他身後響起。
韓霽遲疑了幾秒，摁掉手中準備點燃的煙，將它重新裝回盒裏，然後才轉過身。
“真的是你。”
說話的人與韓霽只有一面之緣，但韓霽還記得她，是在孤兒院曾經照顧過韓宋的那位看護阿姨。
“韓宋怎麽樣？”她問。
韓霽答：“很好，他去上學了。”
“我聽說您還沒有結婚，當時本來還有擔心。”
韓霽看了看通向父親墓前的那條路，道：“平常我母親會照看他。”
“韓先生。”她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個信封，“我不知道這裏面放的是什麽，但我想，這應該是韓宋的東西。”
那這應該是父親留下的最後的東西了。
韓霽伸手接過，然後退後幾步，朝她深深鞠了一個躬，“謝謝您。”
“韓先生，別，您千萬別這樣。”她也急忙朝後退了幾步，道：“這個東西本來應該早點交給您的，您這一躬，我受不起。”
怎麽會受不起？完全受得起，因為那是我的父親！
這裏面到底放的是什麽？
難道父親曾經有過清醒的時候，所以為他留下了這個嗎？
韓霽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，信封裏只有一張紙的信，而且的確是屬於父親的筆跡。
“小霽，我進來了。”韓母輕輕地敲著門。
正在瀏覽父親信件的韓霽一驚，立刻將紙重新塞回信封中。
“小霽，這是宵夜。今晚，”韓母停頓了一下，“早點睡。”
韓母的眼裏劃過一抹淡淡的擔憂。
“謝謝，媽。”韓霽端起碗就喝，將臉全部埋入碗裏。韓母嘆了一口氣，無聲離開了房間。
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刻，韓霽立即放下碗，然後帶著那封信上了天臺。
“啊啊啊……！！！”
這一刻，韓霽只想瘋狂地大叫，他什麽都不想想，也什麽都不想管，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，死亡又到底是為了什麽，既然有生必有死，那麽，人為什麽一定要來這世上走一遭？
韓霽無力地跪倒了下去，伸手將信封撕成粉碎。他不想，他真的不想再次看到父親的痛苦了。
在他看來，這封匆匆寫就的信，以及父親片刻的清醒，對父親來說，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淩遲，比親眼見證父親死亡，讓他更覺得殘忍。
“啊啊啊……！！！”
深秋的晚風從天臺呼嘯而過，刺骨寒意沁入骨髓。
但韓霽卻沒有再喊，也沒有再動。他就那樣執著地跪在那裏，低垂著頭，似在深深地緬懷已經逝去的父親。
一刻鐘過去。
韓霽頂著冷風站起，他忽然擡起頭，沖四周喊道：“你是誰？到底是誰？為什麽要窺探我的夢？”
四周當然沒有人回答他。
於是，韓霽接著道：“或許，我能猜到你是誰了。你真的不想出現嗎？那好，就由我來找出你吧！”
“非決，不，你是江蘺！”韓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，他已經身處非決的小樓，並且用雙手扼住了“非決”的脖子。
“非決”沒有絲毫的驚慌，他只是平靜地問：“你確定嗎？韓霽。”
“我當然確定，就是你在窺探我的夢，江蘺。”
“這麽說，其實你在離開這裏之前，就已經懷疑我了？”“非決”問。
韓霽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，道：“你的確很聰明，讓非決充當了你在我夢裏的代理人。”
“那你為什麽還會懷疑‘他’？”
韓霽與非決雖然相識不久，但一般情況下，韓霽的確很相信非決。
“我想，只有一個理由。”韓霽扼住“非決”的脖子仍沒有放開，“因為今天的非決，話太多了。”
“話太多？”“非決”眼角上挑，“你不覺得，如果僅憑這一點來判斷，有點過於武斷了嗎？”
韓霽當然還有別的理由。但是，他已不想和眼前這個披著“非決”臉的人繼續下去。
“可是我賭對了，不是嗎？”
“非決”嬌俏一笑，“想不到，原來你還是一個賭徒！”
說話間，“非決”的臉一轉，等他再轉回來時，“非決”已經變成了江蘺。
與葉羅的神秘清冷不同，與他夢中出現過的喜怒無常的江蘺不同，眼前的這個女人，渾身散發著一種魅惑，這種魅惑源自骨相，不止在表，似與生俱來，她有一種天然的神秘妖嬈。
“你的夢也算有點意思。”江蘺的手慢慢蓋在韓霽的手上，只輕輕一挪，就將韓霽的手從自己的脖子上移了開來，接著，她繼續道：“不過，還是稍微平淡了點。我記憶中印象深刻的也不過就你那兩跪，而且那兩跪似乎都是為了你的父親。你不知道，我最喜歡看人苦苦掙紮的無望神情。那時，每個人仿佛都失去了全世界，痛苦得無以覆加，難以自拔。我常常在期待，既然那麽痛苦，那為什麽不索性拋棄這世界？可惜，過了這麽久，我幾乎沒見過這樣的人。或許有的人能拋棄一時，但終究也不會長久。真是可惜。”
“當然，還有讓我非常意外的一點，沒想到我的那位老對頭葉羅，竟然能如此牽動你的心。你應該還記得，在夢裏，你第一次出現強烈的情緒波動時，你在想什麽。你是如此迫切甚至渴望地希望我立刻告訴你葉羅的消息。而當你知道‘儲夢圖書館’關閉後，你心中的失落到底有多麽深，你自己也心知肚明。還有你的夢中夢，我實在很好奇，你到底隱瞞了葉羅什麽，會讓你產生如此深重的不安和恐懼？”江蘺眼裏閃過一絲興味，“說實話，我真想看到那一幕在現實中上演，一向洞明人心、閱察千萬夢境的葉羅居然也會被你欺騙，韓霽，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哦。”
韓霽神色未變，只問：“那麽，這一切自然也都是假的？”
所謂的“儲夢圖書館”關閉，葉羅和無明消失，以及還有鐘銘和那個囂張的夢魂之間的事，甚至包括非決與林景的相遇，以及出現過的須覓和管笙，全部都是假的。
“當然。”江蘺志得意滿地笑著道：“這只是你的一個夢，那些全都是我為你的這個夢所添加的佐料。韓霽，記住了，是我盜了你的夢。”
“可是，我想對你說，你造的夢真的並不高明。”
“你說什麽？”江蘺雙眼微微瞇了起來。
韓霽當仁不讓道：“現在，我不想再讓你控制我的夢了！”
須覓曾經教過韓霽如何掌控自己的夢。
所以，韓霽預料到了自己會醒來，但是，他沒有預料到，他身邊還會有另一個昏睡的人；他也沒有預料到，他睜開眼睛，第一個見到的人會是葉羅。
“葉羅，你來救無明？”
韓霽艱澀地開口，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慢。
葉羅直視著他，答道：“對。”
“那麽，你看到了我的夢，是不是？”
“沒錯。”葉羅毫不掩飾地說：“不過，我倒認為，江蘺為你所造的這個夢很高明。”
韓霽心中一陣惶恐，他幾乎不敢再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“因為，這個夢，幾乎為你量身打造，也十分契合你的內心，不是嗎？”
“是。”韓霽不想承認，卻不得不承認。這個夢，幾乎直接擊中了他內心的脆弱和恐懼。
“但是——”
“你無須向我解釋，我也不想知道你到底隱瞞了什麽。”葉羅抱起無明，轉身準備離開，“你放心，江蘺希望看到的那一幕，不會在現實中上演。因為我並不會介意。你好自為之。再見。”
再見是再也不見嗎？
這是韓霽第一次從葉羅口中聽說這兩個字，突然一股怎麽也掩不住的巨大恐懼鋪天蓋地向他襲來。
不，不能這樣，絕對不能這樣！
不能，絕對不能！
想到這裏，韓霽立刻站起身，迅速地追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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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空中，突然又傳來了須覓的聲音，“非決，韓霽，這個小姑娘就交給你們了。我走了！”
聽到這個聲音，年輕女孩楞了一下，隨即立刻激動地問：“這是那個人的聲音，對不對？他在哪？他去了哪裏？”
“你是誰？”非決推了推眼鏡，用公式化的口吻問。
年輕女孩急忙道：“我是管笙，剛才那個人說會幫我的。”
“你有什麽問題？”
“什麽問題？”管笙楞楞地看著非決。
“那個人，他把你交給我了。我是個夢境分析師，或許我可以幫助你。”非決平靜道。
“哦……”管笙的語調拖得格外長，情緒顯然也處於一種高度緊張和不安的狀態中。
“我想，你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。”
“睡一覺？”
非決道：“對，睡一覺，醒來後，我會告訴你造成你困擾的根源是什麽。”
“你知道我的困擾？”管笙眨著眼睛問：“你怎麽知道？”
“因為，你的夢會告訴我。”
管笙沈沈睡去。
韓霽卻發現，非決似乎根本沒打算分析管笙的夢境。
察覺到韓霽的目光，非決問：“你很疑惑嗎？”
“你不準備幫她？”韓霽索性直接將疑問說了出來。
非決一邊翻看著文件夾，一邊道：“須覓知道，我只會分析夢境，沒有葉羅的入夢能力，所以，你認為，他把管笙留在這裏的用意到底是什麽？”
“是什麽？”
非決似乎沒料到韓霽會問這個問題。因為他認為，韓霽肯定會明白他的話外之意。或許，這個肯定應該有個前提。非決想，今天的韓霽，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，似乎都不太正常。
“如今，因為‘儲夢圖書館’關閉了，所以，江蘺和須覓不得不分擔一些原來屬於葉羅的工作。但是，這兩個人自來不會理會這些。所以，他們兩人總是互相推諉。至於那些根本不需他們出手的人，他們就會把那人引到我這裏。”非決擡頭看向韓霽，卻發現韓霽一直看著地面，似乎根本沒聽他說話。
韓霽一言不發地站起，慢慢走向門口，他站在門前，背對著非決道：“我知道了。謝謝你，非決。我走了。”
小樓內只剩關門聲回響。
非決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看著那個離開的背影，嘴角慢慢勾出一抹冷笑。
……
“你騙了我，韓霽！”
葉羅無聲地盯著韓霽，手雖然伸到了半空，然而還是收了回去。
“我……”韓霽發現自己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。他知道，有時候，這種無聲而沈默的凝視比大聲的嘶吼更有力量。
“怎麽？無話可說？”葉羅冷冷地道：“還是後悔今天走進這裏？”
“我沒有後悔。”韓霽的聲音很低很低。
他怎麽會後悔走進“儲夢圖書館”？這裏有他孜孜以求的唯一希望，還有她。
韓霽猶豫片刻，道：“我只是——我只是覺得，有些事情或許應該提前告訴你。”
“不必了！”葉羅厲聲打斷韓霽，“這是最後一次，我最後一次讓你踏進這裏。”
“葉羅，你真的不想聽聽我的解釋嗎？”
“你走吧！”葉羅揮手打開大門。“哐當”一聲，門框撞上墻壁，更顯出室內如死一般的沈寂。
韓霽感覺自己的血在漸漸變涼，心也在漸漸發冷。更重要的是，他發現，此刻的自己竟再也無法說出一句解釋的話。
這一刻。
葉羅在等著韓霽盡快離開，以關上“儲夢圖書館”的大門。
而韓霽在等著葉羅可能的回頭，以換取他解釋的機會。
這一刻，實在太慢，慢得讓人覺得煎熬。
終於，韓霽轉過身，邁開了腳，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“儲夢圖書館”。
接著，“儲夢圖書館”永遠向他關閉了大門。
但是，韓霽沒有立即離開，他站在門前的走廊上，聽著裏面傳出的對話。
“姐姐，欺騙真的不可原諒嗎？”
這樣的話，只能是無明在問葉羅。
“不可原諒。”葉羅的語音裏沒有絲毫的遲疑，也不帶任何的妥協，“絕對不可原諒。無論你願不願意割舍，也無論他有怎樣的苦衷。因為，每個人其實都不會希望自己是被騙的那個人，也不會希望自己的人生由別人來決定。”
無明想了想，然後點點頭。
“如果以後我因為某件事騙了姐姐，姐姐，你會原諒我嗎？”
這仍然是無明的問話。而且這個問題的答案，韓霽同樣也很想知道。
“不會。”葉羅的聲音同剛才沒有區別，只有非常簡單的兩個字，她確切地告訴了無明，“不會。”
葉羅想，她不會原諒無明，但是，她也不會拋棄她。無明會不會懂她的意思？
“那麽，姐姐，你有欺騙過無明嗎？”
無明的聲音清清淡淡，卻讓葉羅心中霎時一滯。
這次，葉羅回答相隔的時間似乎有點久。幾乎過了三五分鐘的時間，葉羅才道：“沒有。”
仍是無比簡潔的兩個字，仍是幾乎不由人不相信。
站在門外的韓霽，卻覺得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沈重的嘆息。那嘆息聲無比縹緲，仿佛讓人觸摸不到；然而卻又無比真實，仿佛就流淌在這一方空氣之中。
……
“爸爸，你去了哪裏？你到底去了哪裏？”
為什麽如此繁華、人口眾多的都市卻容不下一個你？
韓霽緊緊抱著懷中已無一點生氣的嬰兒，急匆匆地沖出了房間。
媽媽快回來了，不能讓她看到這個嬰兒，不能讓她看到他，一定不能！
我該送他去哪裏呢？
韓霽站在街道上，擡頭環望著四周的高樓大廈，一個一個的行人略帶詫異和古怪的神情從他身邊走過，但是，他們又怎麽會明白，他剛剛失去了什麽，他還將失去什麽？他們怎麽會明白？
爸爸，你能不能再睜開眼，就告訴我一句，我該帶你去哪裏？您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裏？好不好？
走過曾經一起去過的游樂園……
還有小時候爸爸媽媽經常帶他去玩的公園……
尋找到了他們一起刻在樹上的小字……
一步一步穿行過爸爸每天來往的街道……
少年時一起和爸爸爬過的山……
一起打過羽毛球的球場……
一起去過的天文館……
爸爸以前工作的地方……
爸爸最愛去的圖書館……
……
韓霽哽咽地跪倒在地，身體裏的所有一切仿佛在瞬間被全部抽空。他疼，他的心真的好疼。
手機鈴聲透過口袋傳到韓霽耳中，有點悶悶的，就像此刻灰暗的天色。
韓霽使勁抹了抹自己的臉，從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機。
“媽媽，我剛剛匆忙出來，忘記關門了，您回到家，是不是嚇到了？”韓霽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。
韓母點點頭，楞了幾秒，問：“你那麽匆忙，是不是有什麽事？”不知為何，韓母此時心中惶惶地跳著，她總覺得有事已經發生了。
“沒有，我真的只是忘了。”韓霽信誓旦旦的安撫著母親，眼中的淚不覺已經溢出眼眶。
“那，你房間裏的那個孩子呢？是你抱走了嗎？我看見你房間門開著，但是沒看到他。”韓母又問。
韓霽擦幹臉頰上的淚水，忍痛輕笑著道：“對，有人想收養他，我帶他去見見。”
“原來是這樣嗎？”韓母的話似在自問，卻又似在問韓霽。
韓霽聽完，發現自己的心更疼了，他道：“媽，是這樣，我現在正在和那對夫妻溝通，之後就會回去的。您放心。”
“好，好，好。”
“一會兒見，媽媽。”
說到最後一句，韓霽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，才能掩飾自己喉中的哽咽。
“一會兒見，小霽。”
韓霽一手抱著嬰兒，一手狠狠地甩到自己臉上，一掌又一掌，韓霽就那樣重重地打了自己三巴掌。
他想救父親，但他救不了父親；
他不想欺騙母親，但他必須瞞著母親；甚至，他甚至不能讓母親見父親最後一面。
他到底做了什麽？
他到底還能做什麽？
他真是個廢物！
他既救不了父親，最終——也救不了自己。
……
“小霽，你醒醒，快醒醒！”
昏沈意識似乎正在漸趨清醒，韓霽清晰地聽見有人正在叫他。
“小霽，醒醒！”
這是母親的聲音。
韓霽睜開眼，耀眼的秋日艷陽直穿過窗戶射進他眼中，他忙伸手擋了擋，然後側頭去看，果然，母親正坐在床沿，蹙眉看著他。
“做噩夢了？”
母親的目光總是那麽柔和溫暖，雖然這段時間以來，她似乎一直有心事。韓霽暫時拋開夢中那些事，他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可能察覺到他的夢，遂笑道：“沒有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韓母握了握韓霽的手，然後起身走了出去。
韓霽註意到了母親的欲言又止，他來不及多想，道：“媽，今天，我們去看看爸吧。”
韓母感覺自己的身子在瞬間變得僵硬，她匆匆打開門，快步走了出去，在出門那一刻，才道：“好。”
母子倆沿著山道一步步向上走去。
關於父親去世的消息，韓霽在上個月才剛剛告訴母校，不，如果加上中間的三個月，應該已經是四個月前了。母親沒有見到父親最後的遺容，也沒有見到父親下葬，她最後見到只有他為父親新立的墓碑。
韓霽將母親一個人留在了父親墓前。他想，母親應該想獨自陪著父親。
“韓先生？”
一句帶著幾分不確定的問話在他身後響起。
韓霽遲疑了幾秒，摁掉手中準備點燃的煙，將它重新裝回盒裏，然後才轉過身。
“真的是你。”
說話的人與韓霽只有一面之緣，但韓霽還記得她，是在孤兒院曾經照顧過韓宋的那位看護阿姨。
“韓宋怎麽樣？”她問。
韓霽答：“很好，他去上學了。”
“我聽說您還沒有結婚，當時本來還有擔心。”
韓霽看了看通向父親墓前的那條路，道：“平常我母親會照看他。”
“韓先生。”她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個信封，“我不知道這裏面放的是什麽，但我想，這應該是韓宋的東西。”
那這應該是父親留下的最後的東西了。
韓霽伸手接過，然後退後幾步，朝她深深鞠了一個躬，“謝謝您。”
“韓先生，別，您千萬別這樣。”她也急忙朝後退了幾步，道：“這個東西本來應該早點交給您的，您這一躬，我受不起。”
怎麽會受不起？完全受得起，因為那是我的父親！
這裏面到底放的是什麽？
難道父親曾經有過清醒的時候，所以為他留下了這個嗎？
韓霽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，信封裏只有一張紙的信，而且的確是屬於父親的筆跡。
“小霽，我進來了。”韓母輕輕地敲著門。
正在瀏覽父親信件的韓霽一驚，立刻將紙重新塞回信封中。
“小霽，這是宵夜。今晚，”韓母停頓了一下，“早點睡。”
韓母的眼裏劃過一抹淡淡的擔憂。
“謝謝，媽。”韓霽端起碗就喝，將臉全部埋入碗裏。韓母嘆了一口氣，無聲離開了房間。
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刻，韓霽立即放下碗，然後帶著那封信上了天臺。
“啊啊啊……！！！”
這一刻，韓霽只想瘋狂地大叫，他什麽都不想想，也什麽都不想管，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，死亡又到底是為了什麽，既然有生必有死，那麽，人為什麽一定要來這世上走一遭？
韓霽無力地跪倒了下去，伸手將信封撕成粉碎。他不想，他真的不想再次看到父親的痛苦了。
在他看來，這封匆匆寫就的信，以及父親片刻的清醒，對父親來說，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淩遲，比親眼見證父親死亡，讓他更覺得殘忍。
“啊啊啊……！！！”
深秋的晚風從天臺呼嘯而過，刺骨寒意沁入骨髓。
但韓霽卻沒有再喊，也沒有再動。他就那樣執著地跪在那裏，低垂著頭，似在深深地緬懷已經逝去的父親。
一刻鐘過去。
韓霽頂著冷風站起，他忽然擡起頭，沖四周喊道：“你是誰？到底是誰？為什麽要窺探我的夢？”
四周當然沒有人回答他。
於是，韓霽接著道：“或許，我能猜到你是誰了。你真的不想出現嗎？那好，就由我來找出你吧！”
“非決，不，你是江蘺！”韓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，他已經身處非決的小樓，並且用雙手扼住了“非決”的脖子。
“非決”沒有絲毫的驚慌，他只是平靜地問：“你確定嗎？韓霽。”
“我當然確定，就是你在窺探我的夢，江蘺。”
“這麽說，其實你在離開這裏之前，就已經懷疑我了？”“非決”問。
韓霽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，道：“你的確很聰明，讓非決充當了你在我夢裏的代理人。”
“那你為什麽還會懷疑‘他’？”
韓霽與非決雖然相識不久，但一般情況下，韓霽的確很相信非決。
“我想，只有一個理由。”韓霽扼住“非決”的脖子仍沒有放開，“因為今天的非決，話太多了。”
“話太多？”“非決”眼角上挑，“你不覺得，如果僅憑這一點來判斷，有點過於武斷了嗎？”
韓霽當然還有別的理由。但是，他已不想和眼前這個披著“非決”臉的人繼續下去。
“可是我賭對了，不是嗎？”
“非決”嬌俏一笑，“想不到，原來你還是一個賭徒！”
說話間，“非決”的臉一轉，等他再轉回來時，“非決”已經變成了江蘺。
與葉羅的神秘清冷不同，與他夢中出現過的喜怒無常的江蘺不同，眼前的這個女人，渾身散發著一種魅惑，這種魅惑源自骨相，不止在表，似與生俱來，她有一種天然的神秘妖嬈。
“你的夢也算有點意思。”江蘺的手慢慢蓋在韓霽的手上，只輕輕一挪，就將韓霽的手從自己的脖子上移了開來，接著，她繼續道：“不過，還是稍微平淡了點。我記憶中印象深刻的也不過就你那兩跪，而且那兩跪似乎都是為了你的父親。你不知道，我最喜歡看人苦苦掙紮的無望神情。那時，每個人仿佛都失去了全世界，痛苦得無以覆加，難以自拔。我常常在期待，既然那麽痛苦，那為什麽不索性拋棄這世界？可惜，過了這麽久，我幾乎沒見過這樣的人。或許有的人能拋棄一時，但終究也不會長久。真是可惜。”
“當然，還有讓我非常意外的一點，沒想到我的那位老對頭葉羅，竟然能如此牽動你的心。你應該還記得，在夢裏，你第一次出現強烈的情緒波動時，你在想什麽。你是如此迫切甚至渴望地希望我立刻告訴你葉羅的消息。而當你知道‘儲夢圖書館’關閉後，你心中的失落到底有多麽深，你自己也心知肚明。還有你的夢中夢，我實在很好奇，你到底隱瞞了葉羅什麽，會讓你產生如此深重的不安和恐懼？”江蘺眼裏閃過一絲興味，“說實話，我真想看到那一幕在現實中上演，一向洞明人心、閱察千萬夢境的葉羅居然也會被你欺騙，韓霽，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哦。”
韓霽神色未變，只問：“那麽，這一切自然也都是假的？”
所謂的“儲夢圖書館”關閉，葉羅和無明消失，以及還有鐘銘和那個囂張的夢魂之間的事，甚至包括非決與林景的相遇，以及出現過的須覓和管笙，全部都是假的。
“當然。”江蘺志得意滿地笑著道：“這只是你的一個夢，那些全都是我為你的這個夢所添加的佐料。韓霽，記住了，是我盜了你的夢。”
“可是，我想對你說，你造的夢真的並不高明。”
“你說什麽？”江蘺雙眼微微瞇了起來。
韓霽當仁不讓道：“現在，我不想再讓你控制我的夢了！”
須覓曾經教過韓霽如何掌控自己的夢。
所以，韓霽預料到了自己會醒來，但是，他沒有預料到，他身邊還會有另一個昏睡的人；他也沒有預料到，他睜開眼睛，第一個見到的人會是葉羅。
“葉羅，你來救無明？”
韓霽艱澀地開口，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慢。
葉羅直視著他，答道：“對。”
“那麽，你看到了我的夢，是不是？”
“沒錯。”葉羅毫不掩飾地說：“不過，我倒認為，江蘺為你所造的這個夢很高明。”
韓霽心中一陣惶恐，他幾乎不敢再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“因為，這個夢，幾乎為你量身打造，也十分契合你的內心，不是嗎？”
“是。”韓霽不想承認，卻不得不承認。這個夢，幾乎直接擊中了他內心的脆弱和恐懼。
“但是——”
“你無須向我解釋，我也不想知道你到底隱瞞了什麽。”葉羅抱起無明，轉身準備離開，“你放心，江蘺希望看到的那一幕，不會在現實中上演。因為我並不會介意。你好自為之。再見。”
再見是再也不見嗎？
這是韓霽第一次從葉羅口中聽說這兩個字，突然一股怎麽也掩不住的巨大恐懼鋪天蓋地向他襲來。
不，不能這樣，絕對不能這樣！
不能，絕對不能！
想到這裏，韓霽立刻站起身，迅速地追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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